范曾:毋忘眾芳之所在
美的誤區(qū)即丑的所在,這是一個簡捷而明確的邏輯。
二十世紀的人類對美的忘卻,這幾乎是全球性的痼疾。對美的忘卻所以形成了集體失憶狀態(tài),乃是來源于集體無意識。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在某些地區(qū)和時代或許如此,但大體上群眾由于自視個體的微弱,處于一種從眾的狀態(tài),大家溷集著、掙扎著、廝殺著、吶喊著、欣賞著、贊嘆著、謳歌著,但是叫他們談出所以然,則是頭腦中的一片空白;在美術(shù)的領(lǐng)域,尤其在西方,正是如此。于是極少數(shù)的藝術(shù)家們、藝術(shù)評論家們、畫商們進行了史無前例的誤導(dǎo)、誘惑,他們相與默契地進行著一場對美的顛覆活動,而他們確確實實的成功了。在謬論飚起、游說者之秋,是什么荒誕的事都可以出現(xiàn)的。人類滿以為寬容的胸懷是自身成熟的標志,能容納所有的風(fēng)格被視為民主政治在藝術(shù)上的恪守不渝的宗旨,其實荒謬勢力的坐大,所形成的藝術(shù)意識的暴力,其扼殺力是不會輕讓于其它領(lǐng)域的。譬如在西方,已沒有一所藝術(shù)院校進行嚴格的素描教育,而誰都知道的一個極普通的道理是:素描是造型的基礎(chǔ)。我可以斷言今天在西方的任何藝術(shù)學(xué);蛘咚囆g(shù)沙龍,竟有人敢于陳述這一觀念,所有的有知的、無知的人都會掩口葫蘆而笑。人們學(xué)會了在所有荒謬的作品面前的深沉,凝視著、頷首著、低低耳語著、嘖嘖贊賞著,大家都宛似佛門的敗類——狡猾的老和尚一樣,心里都有一本經(jīng)。藝術(shù)家長期處于這種氛圍中也會妄知所遭的,有的是清醒地唬弄人、有的是起哄架秧、有的是對自身盲目信仰。因為社會只需要新奇的刺激,這新奇的背后必有隱身的巨大的社會功利,這絕對是在一般人視野之外、始料所不及的。歷史悠久的、盛譽滿球的拍賣場、縱橫藝壇、如入無人之境的巨商大賈上下其手,他們看著人們的癡迷,在暗處竊竊訕笑;而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決無羞恥地張大著錢袋,上億、幾十億的滾滾橫財好似決堤的洪水,使他們飄浮在這骯臟泥淖的最上層彈冠相慶,而所有的藝術(shù)家們裝著對名利的漠不關(guān)心,痛苦著、孤獨著、憂郁著、癡騃著、癲狂著,披散著經(jīng)年不理不洗的長發(fā)、噴灑著數(shù)月不刷牙的唾沫,詛咒著人生。似乎宇宙、社會、人生天生來是他們的仇寇,而自己對社會有何責(zé)任,則請你去問他手中的酒杯。都自以為是曠世奇才、都是尼采,都像尼采一樣地吆喝人們?nèi)?ldquo;看那這個人”。他們也許不知道,在他們安排自己的命運之前,已有幾位操縱藝苑的大亨,在自己豪華的客廳里的轉(zhuǎn)盤前做一件游戲,把嘹噪于社會輿論間的幾個略有聲名的藝術(shù)家的名字貼于轉(zhuǎn)盤的四周,轉(zhuǎn)輪漫無目的地回旋幾圈后、指針漸漸停在其中的一個名字上,啊哈,下一輪的天才、名家、前衛(wèi)、新潮便是他。藝術(shù)家?你算老幾——一群可憐蟲,包括畢加索在內(nèi)!
更有甚者,金錢作為上帝并沒有死。它就是要和社會開玩笑,開玩笑的后面有著這些巨賈大商的心理滿足和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譬如轟動效應(yīng)、廣告效應(yīng)等等。大體而言,曲扭的心態(tài)使他們要反覆證明,任何事情他們都可以做得出、做得到,地球在他們手上轉(zhuǎn)?胥o度是導(dǎo)致人類走向毀滅的原因,而藝術(shù)的狂悖無度不過是這些金錢擁有者的派生物。為了一枚無足道的獎?wù)、一筆可憐的獎金,一位日本的“藝術(shù)家”拉了一泡屎,題名《肖像》,榮獲一等獎,藝術(shù)豈止是墜落?豈止是沉淪?簡直不知人間尚有羞恥二字。
這期間,趨附風(fēng)雅的政治家如蓬皮杜,在他任總統(tǒng)時所建成的現(xiàn)代美術(shù)館——蓬皮杜美術(shù)館,則是丑的所在的典范作品。宛如裸露的無遮攔的化工廠,又如人體腸道五臟的立體解剖,不惟在視覺上它強迫全巴黎的乃至全世界的老百姓去接受如此的丑陋,而且其后患實在罄竹難書。茍有火災(zāi),每一個管道都是送氧助燃的最佳通道,而清潔工的埋怨之聲將千秋萬代不絕于耳。館內(nèi)的藏品有臭名遠播的杜桑的雕刻——一個尿器,這就是二十世紀名噪一時、遠播北美的達達派的杰構(gòu)。若論建筑,百余年來,由于人們忙著打戰(zhàn)、革命和種種啰嗦事,大體是無暇顧及其造型和裝飾的。巴黎值得一提的,我想只有兩件作品可以青史留名:其一為埃菲爾鐵塔;其一為貝聿銘玻璃金字塔。兩者都成為法蘭西的標志,前者雄偉、高峻;后者簡潔、典雅。我相信設(shè)計者的審美力,而且他們在馳騖于新潮的同時,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的底氣。
什么是傳統(tǒng)?質(zhì)言之,傳統(tǒng)就是人類的集體記憶。這記憶包羅萬象,大不可方。我們先放下道德的、倫理的、社會人生的不談,先剖析一下什么是傳統(tǒng)的美?識者會以為這個曠大無邊的問題,不僅無法解答,甚至對提問者的智商質(zhì)疑。其實這是大可不必作如是想的。人類的智慧與日俱進,思辯日趨疊床架屋、勾心斗角,有些哲人迷失于自己的語言。當然其中確實有深邃而清晰的如杜林、黑格爾、康德;有的恐怕就難免深刻而費解了,弗爾巴哈晚年竟至看不懂自己年輕時的文章。而法國人謔稱你看不懂德里達的書就對了,那是不想讓大眾作消費品、不動腦筋就可以咀嚼得動的。我的大意或曰傾向性,還是東方的文章好懂(除章太炎的《訄書》),喜歡直抵靈府,飄風(fēng)頓起、戛然而止,而言盡意永,總是高手的追逐。那么,我們回到傳統(tǒng)的美,人們需要清楚明確的答案,免得在此領(lǐng)域本應(yīng)一片清靜高雅,今日卻蟬蛄嘹噪。
我們可以追溯到人文未開時,人們對美的認識的源頭。那時沒有美學(xué)家,只有富于感覺的人。其實對美的判斷,那時是不會因人而異的;因為這種判斷來源于大造賦予,不只與生俱來,而且與大造的規(guī)律諳合。照佛家闡述,人類對宇宙萬有的感受來自眼、耳、鼻、舌、身、意:眼,所見也;耳,所聞也;鼻,所嗅也;舌,所味也;身,所感也;意,所會也。這些從遠古、太古、玄古便作為DNA浸透著人類,蘇格拉底所謂美的共同性,我想包含著這生命的基因和元素。嬰兒剛生下來是睜眼不見物的,可二十小時之后,茍有一位天生麗質(zhì)的西施來到他眼前,他會欣悅;而另一位面目丑陋的嫫母,則使他煩躁。這就是天生的審美。天地有好生之德,而這兒的德包含著審美力的賦予。古人以為花香矢臭,大概任何前衛(wèi)的藝術(shù)家不會以為花臭矢香。畢加索畫女人撒尿或畫兩眼一順在半邊臉上(人稱立體派)竭盡丑化惡心之能事,而他終其老則保持著對美麗女性的永恒熱情。以我之想,用他的畫去按圖索驥,他是很應(yīng)該去追逐普天下最丑的女子的?梢娫谔焐膶徝婪矫妫吋铀饕膊⒉浑x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