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毋忘眾芳之所在
莊子反對人間一切矯情偽飾,棄絕人間的虛假的藝術(shù),以為那是亂五色、淫文章、亂五音、淫六律的東西,必除之而后快。然而正是莊子為中國的文論、詩論和畫論奠定了基礎(chǔ),中國歷史上幾乎所有有成就的藝術(shù)家包括詩人、畫家、書法家,無不受益于莊子。文藝?yán)碚撝汹呄蜃匀、淳樸和崇尚性情、童心的,無不脫胎于莊子。
談到莊子,我們必然追溯在他二百年前的老子。以莊子口若懸河的辯才,“弘大而辟、深閎而肆”(《莊子·天下》,意即既廣闊而又豁達、既深邃而又恣肆)的學(xué)識和他看透社會人生愚妄之后的心境,他絕對是一位目空古今的人。然而他雖對孔、孟、墨、名等不置一句贊辭,而對關(guān)尹和老聃之說則“聞其風(fēng)而悅之”。但是對于宇宙本體的形成,老子有一套感悟的、直覺的而非邏輯實證的推演,莊子對此不感興趣,以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莊子的齊物之核心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這是一種徹底的無我混沌之境。以莊子的聰慧,他深知在當(dāng)時的條件之下,而欲窮盡宇宙之奧秘,直如以管之窺天、以錐之劃地,必然是追索愈深而其去益遠的認(rèn)識的陷井;與其如此,不如憑虛御風(fēng)作逍遙游。讀《老子》與《莊子》,我們大體可以這樣認(rèn)知:莊子悅老子之說,而非老子之徒。融會貫通老、莊之學(xué),并廣而繹之,是直到西漢劉安之后的事(見《淮南子·原道訓(xùn)·俶真訓(xùn)》)。老子的博大,莊子有之;老子之精深,莊子不屑;莊子之玄妙,老子有之;莊子之諧謔,老子闕如。如果說老子的“無為”,是基于策略的考慮,目的是陰柔的進取,達致“無為而無不為”的大愿;那么莊子則是最徹底的無為。“吾喪我”則是莊子對修煉的最高追求,王夫之稱莊子“物無非我者,唯天為然”,“故我喪而偶喪,偶喪而我喪,無則俱無,不齊者皆齊也”。天地物我之齊一剖析至此,可謂入木三分矣。只有莊子與天地渾一無偶的時候,他才能真正領(lǐng)悟了天地的大美之所在;結(jié)束了主客二分(物我兩分)的時候,這才是人的物化。當(dāng)然,莊子的言談往往“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莊子·天下》),因之讀他的書,也必須以莊子之心體物,以莊子之舌言情,否則很難與莊子溝通,更難與他一樣地“與天地精神往來”。那么,我們追隨著他去拜見他的大宗師——自然。
在莊子的心目中,一切順乎自然的事物都是合理的,而且是大美的所在;而一切人為的、雕鑿的都違背了自然,且是不美的。所謂“善治馬者”如伯樂,實在使馬失去天然的本性(見《莊子·馬蹄》);只有順應(yīng)天然的本性,才能做到不滯于物,不應(yīng)該“見利而忘其真”(《莊子·山木》)。即使你不想殘害自然的生靈,以自己的所愛強加于大自然,大自然也會因為你違背它的本性和規(guī)律而大為不悅;于是他提出了“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而不“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的原則(《莊子·達生》)。莊子追逐心靈的徹底的情態(tài)自由,不因物喜、不以己悲,不再被大自然刑戮,從而解脫倒懸之苦(《莊子·天道》)。
至于藝術(shù),莊子舉了一則故事,說明什么是真正的畫家:“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莊子·田子方》)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只有達到如此忘我的境界時,才能有揮毫?xí)r心靈情態(tài)自由的徹底釋放。這種狀態(tài),使我想起另外兩個人,其一是清代石濤所激賞的新安吳子:“每興到時,舉酒數(shù)過,脫巾散發(fā),狂叫數(shù)聲,發(fā)十斗墨,紙必待盡。”其一是懷素,他曾自稱:“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自序帖》)。這狂叫、絕叫的情態(tài),足令世俗之人驚駭。這忘情而放縱的呼喊聲,驅(qū)散了束縛人們手眼的迷煙瘴霧,諸如名韁利索、毀譽寵辱、尊卑禮儀等等。這呼喊無異于回歸自然的忘情歌嘯,無異于對世俗塵囂決裂的宣言。這三五聲的絕叫,摧毀了人生的屏障、砸碎了“法執(zhí)”、“我執(zhí)”的條框,使沉寂的藝壇風(fēng)卷云舒,使混跡藝壇的一曲之才自慚形穢。藝術(shù)不是鄉(xiāng)愿俗客的樂土,不是趨附風(fēng)雅的園林,那是真正的自然之子——醉客狂士的天堂。這些人用莊子對至人的描述是“逍遙”:純?nèi)吻樾,逍遙于太虛之境;“茍簡”:不尚浮華,生活于簡樸之中;“不貸”:不借重于人,亦不枉自受損。他們是純粹的、個性的、自由自在的、不受束縛繭囚的生命。他們的行跡,莊子稱為是“采真之游”。他們下望人寰,那些受大自然刑戮的人群,為名、祿和權(quán)力所困擾的人“操之則栗,舍之則悲”,永遠在膽戰(zhàn)心驚和悲哀惶惑中掙扎,那是人類萬劫不復(fù)的丑陋泥潭。
莊子歌頌混沌,為的是不錙銖計較;他欣賞醉態(tài),以為過分的清醒背離了自然。藝術(shù)家正應(yīng)“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之;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樸,是自然之質(zhì)(具常德);嬰兒,是自然之體(是至柔);無極,是自然之性(無窮盡)。其實,質(zhì)、體、性是三而一的。藝術(shù)家在歷盡人生的風(fēng)濤、備嘗藝術(shù)的艱辛之后,倘能如《老子》書中所云“復(fù)歸于嬰兒”、“復(fù)歸于無極”、“復(fù)歸于樸”,那么,這就是真正地回歸到大自然的懷抱。
莊子對大自然的回歸,使自己不失天真之性,這實是他深層生命意識的體驗。他知道只有天地是眾芳之所在,而大美云者,則是包含著天地大德、不可言喻的自然之美。莊子愿坐忘人世間的一切,“法天貴真,不拘于俗”。“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莊子·漁父》)。在《莊子》書中把人類的心靈稱為“天門”,只有遵循自然之變化,無所滯塞,才能使天門洞開,達到“天放”(任乎自然)之境。